2014-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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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埔族群是不是原住民?—人類學觀點淺談

大庄夜祭中相當活潑的兩位尪姨,帶領「牽曲」儀式的進行。拍攝:李建霖)


沿著9號省道,我迎著飄零的雨滴南下,傍晚的秋風為街景穿上蕭瑟大衣,所幸,富里的天空還看的見那若隱若現的銀色月輪。今晚,農曆915日,東里村的「夜祭」即將吟唱著祖先的歌謠,在那棟侍奉著阿立祖的公廨前,子孫們披著那純白的傳統服一起舞動,在尪姨和長輩的指導下,手指交扣跳著的牽曲。夜祭是西拉雅族、大武壟族、馬卡道族祭祀祖靈的儀式,這三族又可稱為廣義的西拉雅族。我與從加走灣來的一位馬卡道族青年,相約前來這場深具文化意義和民族情懷的儀式朝聖。此刻,在中央山脈另一側,小林夜祭的歌聲也正唱的激昂。
穿著傳統服飾的少女,由長輩們帶領進行牽曲。(拍攝:李建霖)

東里原叫「大庄」,也是史上有名的原住民聯合抗清戰爭─大庄事件的發起地。18世紀起,一部份生活在台灣南部的原住民部落(熟番),因無力抵擋潮水般的漢人不斷流入所造成的生活空間擠壓,逐漸遷離原居地,遷移潮在19世紀初期達到高峰,許多族人從翻山越嶺來到花東地區,懷著無奈和期望尋找生存下去的新天地,大庄就這三個族群東遷後重新扎根的部落,一百多年來,與臨近的阿美族抗衡,抵禦布農族的襲擊,又與阿美和卑南族並肩擊潰清軍,重複著拆解與組合,只是為了安定存續。即使歷經同化和歧視的時代背景,大庄至今還傳承著傳統祭儀,不忘祖先所賦予的身分。

大庄公廨內部是祭祀太祖的地方,檳榔和酒都是不可或缺的祭品。(拍攝:李建霖)

平埔正名運動和當時原運一同揭竿已近30個年頭,但迄今仍沒有一位原來不具原民身分的平埔族裔因此取得官方認定的原住民身分,2005年台南縣承認西拉雅族為縣定原住民族,讓正名運動再次掀起高峰,不過往後8年,不論正名運動如何白熱化、引發多少討論,卻仍然被擋在高牆之外沒有進展。漢化、圖利、瓜分資源、自願放棄身分,莫名的標籤堵住渴望獲得尊重與身分的平埔族裔雙唇,也標示著許多原住民恐懼平埔族群成為原住民族所帶來的未知變化。前原民會主委章仁香「乞丐趕廟公」的劇碼,前主委孫大川:「原住民族身分變成服務政治的民族主義工具」及「80%的台灣人變成原住民」的言論,如今都已成為經典,也意味原民會自許為為原住民族門檻把關的機構。


大庄公廨內部是祭祀太祖的地方,檳榔和酒都是不可或缺的祭品。(拍攝:李建霖)

所以平埔族究竟算不算是原住民?許多原住民菁英總是婉轉地避免肯定答案,一方面藉此籠絡平埔族群獲得推舉,同時又小心翼翼,避免遭受廣大原住民的抨擊。關於此問題如果僅以政府認定來下定論,那麼是一翻兩瞪眼,沒啥好談,因此我想借用人類學的觀點來切入。人類學者詹姆士.格列佛(1988)曾經描述美國一支印第安人部族—馬許丕族,在一件土地的訴訟案上被法院判定為非印第安人,原因是這個族群因為三百年來與黑人和拉丁美洲人通婚而長得不像主流社會想像中印第安人模樣,也因為信仰基督教和文化融合,造成認同潰散,縱使他們堅持自己他們努力維持族群認同保存到今日,而人類學者也認為他們是過著印第安人的生活模式,不過陪審團認為馬許丕族的認同沒有「持續」到1976年,詹姆士認為法庭並沒有把文化與認同當作是一種會不停流變的東西,也忽視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對抗主流文化無疑是代表自殺,放棄認同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是一種適應和存活的手段[1]

美國馬許丕族因為長期和黑人與拉丁美洲人混居通婚,外觀上已不如多數人所想像中的印第安人樣貌[2]

所以高砂義勇隊效忠太陽帝國,所以八○年代有些人不承認自己是山胞,所以平埔族裔曾一度以為自己是漢族,那的確不是一種平等的社會處境,因此當原運喚起原住民意識之時,平埔族群的原住民意識也逐漸覺醒。文化是否就是亙古不變的?如果是的話,那麼它會因為缺乏彈性而無法延續,今日不會有原住民;若因為文化轉變後就失去做為原住民的合法性,那麼現代也將不存在任何一位原住民,因那意味著接受基督教、學國語的瞬間,就已經漢(西)化不純,而失去身為原住民的資格。如同馬許丕人因為膚色不像、信仰基督教而被斷定為非印第安人的例子,說著國語、進教會禮拜的各族原住民,以及說著閩南語、拿香祭拜阿立祖的廣義西拉雅族,也就都不會是原住民。詹姆士嘗試著把問題複雜化,告訴我們文化其實不那麼簡單的東西。

每年農曆9月15日晚間,富里鄉大庄的泛西拉雅族會舉辦祭祀祖靈的夜祭。(拍攝:李建霖)

為什麼夜祭的日子要看農曆?曾有人這麼問過我,並認為這就是被漢化的證明,於是我告訴他我們的長輩說:「這是祖先的智慧,月圓之日也是夜晚最明亮的日子,而農曆15日正是月圓」。「所以你認為許多祭儀都在月圓時的布農族老早就漢化了吧」,我毫不留情地回酸。許多想像被巧妙拼貼在急欲正名的平埔族群身上,「80%的台灣人血統」、「以前平埔族都罵我們番仔」的說法不斷在原住民社群裡流傳,這是另一種有趣的現象,有時也變成正在爭取正名、文化復振的人群一種茶餘飯後的話題和笑柄。馬許丕族的判決敗訴後,一位印第安人說道:「白人怎能決定我們是誰?我們知道自己是誰」,這句話同時映照了由他人來決定平埔族群是不是原住民的荒謬。

夜深了,牽曲止息的時候,夜祭也就告一段落,80歲的金花姐熱心地塞了好幾顆檳榔給我,染紅的雙唇讓她的笑容燦爛,接著她又裝了兩大袋的大滿酒讓我打包回家,我開玩笑的要她幫我插吸管好讓我方便路上喝。這裡對文化的堅持和熱情,雙腳已經離開土地的官員肯定是看不見,但對於面對主流社會下仍堅守自身文化的人們來說,或許能夠明瞭這條道路的崎嶇難行而深刻感動。



[1]Clifford, James, 1988 The Predicament of Culture: Twentieth-Century Ethnography, Literature, and Art.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 本文刊於《花蓮縣原住民族》季刊第四期
  • 本文完成於20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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